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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的眼睛 –– 龚嘉伟的西域东土

钱志坚

龚嘉伟的摄影系列作品《西域/东土》不仅仅是为了让观者去观看,而更多是为了让人去作阅读式的体验。这不仅是因为作品采用了全景式的拍摄手法,还有其独特的沉浸式虚拟实境呈现方式,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在作品的展场布置和画册的图片排版上都强调性地暗示了这种体验性是其作品的关键。他的作品在展览空间里不做展签,在画册版面中也没有与地域或地名直接相关的标题,只是标注了数码相机记录的拍摄时间。无论是在画廊或者在画册里,这些作品都不按照拍摄时序或者拍摄地点去安排,而是通过精心选配和布陈图像,制造出一个特有的语境、一种特殊的氛围,让观众去感受和体悟。

这种语境是跨文化的,而这种氛围是穿越性的。这个系列其实是由两组作品构成的,《西域》拍摄于2020至2021年的美国德克萨斯州西北部的拉伯克市(Lubbock)一带,是艺术家在离开他执教多年的德州理工大学(Texas Tech University)回国任教之前不久。《东土》则是他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未来设计学院之后,于2023至2024年在他的家乡杭州和居住地珠海所拍摄的。这些作品都有一个总标题— Almost Home,它有着双关的含义,既意味着“快到家了”,又暗含着“几乎是家”或者“仿佛为家”的意思,但是龚嘉伟自己把中文翻译成“无住”,取自《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这是他对原标题在语义上的延伸,隐喻着他放弃和超越了对特定凡尘地域的认同执念。对二十三年里在中国与美国之间无数次穿梭往返的艺术家来说,这大概是有着相同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到的一种超然心态。

这个系列中的所有作品都是以黑白图像呈现的,艺术家在大多数作品里还似乎刻意回避了让人联想到特定地方或环境的文字或者符号。当构图相近的图像排列在一起时,观众很难在顷刻之间分辨出哪里是西域风景的美国,哪里是东土景象的中国。比如作品《2024-02-12_11.11.47 和《2021-01-03_16.14.51》(图录pp.128-129) 与《2023-07-24_06.48.26》和《2020-12-27_16.54.45》(图录pp.100-101)在展览中的上下排列,看似不经意的布陈,却暗中透露了艺术家对不同的地理和文化环境有着无差别的认同意识。这些景象给人的总体感觉是熟悉大于陌生,观众在巡览之间大多不会留意哪张图片里是拉伯克的现场,哪张图片里又是杭州或者珠海的某个场地。这种感受会让你忘掉去追问到底哪里是东土,哪里是西域。如果不是文字的提示,这样的分辨也许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正是这种感觉强烈地吸引着观者,同时又让人有一种多少有些怪异的感觉,在体悟之中明白了原来陌生的东西可以变得无比熟悉,而原来以为熟悉的环境也可能变得出奇的陌生。

龚嘉伟采用的360度全景摄影方法,让这种熟悉与陌生共存的感觉在视觉上变得更加令人迷醉。在《2020-12-27_17.32.28》和《2023-08-11_18.43.16》(图录pp.144-145)中,左右两边都是以街角为中心旋转360度而拍摄出来的景象。画面中低层的小楼、狭窄的街道、延伸的电线,甚至宽阔的天空,都被同样的曲线透视制造出来的弧线变形效果统一在了一起,仿佛这两个世界不仅在形式上,甚至在环境和气氛上都是可以相通的。两个景象各自的地面在灰蒙蒙的色调、曲直有序的形式上是如此的相近,以至于两个地面在中间对接处看上去似乎是连接和延续在一起的,让人一时无法分辨出左右西东。而左右两边几乎一致的视平线,更加强了这种视觉上的无违和感。

艺术家强调体悟性的跨文化审视,不是为了突显不同文化和环境之间的巨大差异,反而是在营造一种至少在视觉上相互融通的可能性。龚嘉伟承认,现实中拉伯克的空阔甚至荒漠的感觉与杭州和珠海的青山绿水和草木滋润的感觉有着巨大的差异,但是他对生命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体验有着不变的记忆和眷念。这种记忆和眷恋很难用孰轻孰重去衡量,对于一位把生命中的黄金岁月贡献给了多年时空穿越的艺术家来说,由此获得的非凡经验也许比生命本身都更为有意义。这种时空穿越,从最初对文化差异的警觉和不适应,到逐渐在适应中对差异的模糊难辨,再到最终忽视差异而走向对相通性的发现和认同,不仅体现了艺术家个体超越文化的独立性,同时昭示了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异质文化之间在长期的良性互动之中始终在发生的文化兼容并蓄过程。

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不同文化之间互动的结果,并不是绝对的此消彼长,而是自发性的渗入、有选择性的接受和顺其自然的变异。在这个浑然交杂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意料之外的产物,也许看似异类,但其杂合性(hybridity)又是合情合理的。在《2020-12-27_17.23.25》和《2023-08-12_06.31.18》(图录pp.132-133)中,左右两边场景中的建筑物和小巷在形貌和环境上是如此接近,俨然是一体的两面,甚至是脱胎于同一个语境。虽然显眼的汉字广告让我们认定一边是东土,另一边因而是西域,但两边建筑因为全景透视而呈现的圆浑和右边小型建筑的立方体形状却似乎在提醒我们,与其说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异质存在,不如说两者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杂合体。这种情境更显见于他多幅以景物为主体的作品之中。无论你是带着VR镜在虚拟的三维景象中行走,还是裸眼面对360度成像的二维画面,你只会惊叹于艺术家诱导你进入去除人迹的自然的神秘和神奇。尽管你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察觉到一边看似树木荒寂,另一边貌似草木华滋,但最终让你折服的还是造物的强大力量,它使得两个原本不同的环境神奇地融汇在一起。龚嘉伟精心而有了无痕迹地创造了这样一种氛围,让观者与他一样在不知不觉之间自由地来回穿越。

这种不露痕迹的时空对接和穿越,使龚嘉伟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当下针对性。自二十世纪后期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中,超越民族和文化的对接和穿越已然成为不可阻挡的动向。尽管眼下现状中一些逆向的走势有时候会令人不安,甚至诸如“去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口号式话术也会震人耳目,但这不过是人类全球化发展中必然会出现的反制平衡,并不会因此而断送了多元文化共存并生和兼容并蓄的大趋势。事实上,纯粹和单一的文化传统已经不复存在,这体现在当代艺术中就是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无论欧美还是亚洲、拉美和非洲艺术家,更多地从跨文化的视角去审视他们对于加速变幻的世界的认知。其结果就是他们的作品中越来越多地呈现一种互有文化性(interculturality),也就是作品中具有来自原本异质文化的元素,经过艺术家的独特创作,通过有机的交融和杂糅而形成全新的视觉因素。而这些因素虽然与原来的文化根源有着某种关联性,但在全新的语境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在加纳艺术家埃尔·阿纳簇伊(El Anatsui)和巴基斯坦裔美国艺术家夏紫娅·西坎德(Shahzia Sikander)的作品中就有明确的体现。这是二十一世纪全球当代艺术中引人注目的一个新趋势,它预示着一种新的普泛性(universality)将逐渐被承认和接受。龚嘉伟的作品虽然不像这两位艺术家的作品那样具有视觉上明确的互有文化性,但他创造的视觉语境中却暗藏着这样的要素,因而他的作品总是贯穿着一种特殊的文化互通性。 龚嘉伟独特的摄影手法和作品的观看方法,给作品制造了一种视觉上的奇妙感。他作品成像的效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十八世纪末双镜立体摄影(stereoscopic photography)作品的效果。但不同的是,前者的着眼点是强调制造一种具有进深感的视觉幻像,而龚嘉伟的目的则是侧重呈现一种亦真亦幻的视觉语境。前者的猎奇性多于体验性,而龚嘉伟作品的体验性要远远大于猎奇性。在奇幻视觉语境的创造上,龚嘉伟的作品在观念上更接近超现实主义的摄影。但是,他并不是要制造具有惊悚、出人意料或者噩梦的视觉效果,而更多是注重突出熟悉之中的陌生感和陌生之中的熟悉感,追求的是一种具有超现实主义意味的不真实的真实。他的作品中鲜有人迹,但又微妙地暗示着人迹的存在。比如在《2021-02-02_17.05.19》(图录pp.58-59)中,左边交通标志牌的投影先向下投射,再经由画面下方的边缘拉长,再向上延伸到画面右边中部的地面上。整体的画面看似平视的真实效果,唯独这个交通标志牌及其投影,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龚嘉伟跨越中西文化的经历和他细致入微的体验式观察,让他在审视事物差异中的相通性时具有超越于常人的视野。这些作品体现的是这样一种认识:在他镜头的背后,是一双跨文化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只是在察看镜头之外的万象,更是在悉心地品读着镜头之中的百态。


2024年9月2日完稿于纽约秋园

钱志坚,纽约市立大学理工学院艺术史终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