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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东土

2013年,我接受了一所德州大学的教职,从宾夕法尼亚移居到了德克萨斯。在这之前,我对该校所在的城市甚至德克萨斯州本身都了解甚少。当时我是在宾州的一所大学工作,它地处美国东部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人口数量与密度在美国各州中相对来说都是比较靠前的。而对于美国的西南部,我总觉得那是一个非常遥远且陌生的牛仔国度,像是存在于另外一个时空中的神秘世界。出于好奇,我打开了谷歌地图,在谷歌街景中徜徉于拉伯克的大街小巷。当时的观感与我从西部片里得到的印象接近:荒凉美丽、孤独冷峻,有一种非常浓重的历史感。

移居德州以后,这种感受就愈发清晰和直观了。我开始仔细阅读、细心体会美国西部的自然景观和人文特质。西德州的自然环境非常具有一种画面感,在它荒凉美丽的表面之下,蕴藏着一种深沉的寂静与孤独。广袤空旷的土地罕有人迹,干涩的植被点缀着平缓的荒原,沉坠的夕阳留下斜长的影子,营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气氛,时间仿佛也在此停滞。这种寂静与孤独的景观也同时透露出一种出离世俗的永恒品质。安塞尔·亚当斯在作品《月升》中也捕捉到了类似的精神特征,描绘了一个超越时间束缚的恒久场景,体现了一种对自然世界的深邃的敬畏。

德州西部的自然景观,与我出生与长大的中国城市杭州和目前居住的城市珠海,无论是在视觉感受还是情感体验上,都有着极大的反差。对比拉伯克周边广袤空阔的自然景色,杭州与珠海的青山绿水、花草树木,在形态上显得非常温柔细腻、繁茂精致,就连那些浓重而饱和的绿色,都给人一种华丽奢侈,甚至张扬跋扈的感觉。一年一度的回国旅行,更加加深了我的这种对比感受,同时也催生了《西域/东土》这一系列的作品的诞生。

《西域/东土》系列创作于2020-2024的五年期间,作品记录了拉伯克、杭州和珠海这三座城市的自然环境和文化景观,对比了我在中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中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生命体验。在表现手段上,我选择了360度全景摄影作为创作工具,主要是因为它所独具的全方位视角、沉浸感,以及互动性的特质。360度全景摄影能够捕捉到一个场景的,包括水平和垂直方向上的360度完整视野,让观看者能够体验到一个全面无缝的视觉环境。在使用VR头盔观看时,360度全景摄影的“球形”影像能够提供一种极强的沉浸感,能够更加真切地反映西域和东土两个世界的自然景观与人造空间。与传统摄影作品不同,360度全景影像打破了观看的界限,使观众不再只是外部的观察者,而是变成了能够在场景中自由探索和参与的对象。观众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拉伯克、杭州和珠海这三个地域景观中自由移动视角,从不同的角度和视点来探索特定的场域空间,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空间感和环境感。

沉浸式影像是特定场景的“球形”再现,当不借助于电脑显示器或移动设备(诸如平板电脑、智能手机或VR头显等设备)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就会涉及球体在二维平面上的映射方式问题。具象写实的二维图像制作,遵循着线性透视的生成法则,从一点透视到二点透视,最多到三点透视,这种传统的透视法无法表现大于90-100度的视角。经过多方面的调研比较,我在《西域/东土》系列作品的二维展示方式上选择使用了曲线透视(相当于六点透视)的图像编辑法则和等距矩形映射的投影方法。

古代西方历史上对曲线透视和对球体在平面上的投影研究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制图师在几何学和制图学中对自然世界的研究。在艺术史上,直到十五世纪才出现了“球形视觉”的证据,包括莱昂纳多·达·芬奇在内的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展现了对曲线透视的浓厚兴趣。达·芬奇观察到,曲线透视同时测量计算了物象宽度和高度的扭曲,与人类的视觉感知方式更为一致。他还对人工透视与自然透视或合成透视之间的区别加以定义:前者涉及画家在平面上对形态的映射,而后者关注于对自然界中真实物体尺寸的感知。

360度球面影像在经过等距矩形投影后,在图像边缘会产生扭曲的视觉效果,尤其是在画面的顶端和底部,创造出非同常规的形状和空间关系,这些看似扭曲和伸展的空间能够激发人们对西域和东土两个不同地域空间的另类想象,使人联想到萨尔瓦多·达利作品中悬浮扭曲的钟表和物体,它们似乎同样都在述说着时间与空间的流动性和相对性。同时,由于视角的独特和空间的扭曲,即使是熟悉的场景也可能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使观者产生一种与日常生活区隔开来的、类似超现实主义梦幻空间的、神秘甚至有时会有些诡异的视觉感受。《西域/东土》系列浓重的黑白影调、强烈的光影对比,在某种程度上也与乔治·德·基里科的作品在精神上有所共鸣:它们同样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同样都传递出一种深邃的孤独感和静谧感,都为观众提供了一次超越现实、深入精神世界的探索体验。

在编辑整理《西域/东土》系列作品的过程中,我发现当把两个世界的图片并置时会生成一种独特的视觉对话:连续的曲线和畸变所创造出的视觉流动,增强了这两个看似不同的世界之间的相互关联,使得两种迥异的影像之间产生了自然的过渡与连接。希望这样的视觉并置能够带给人们对于不同地理与文化之间的共有经验、对比特征,以及潜在的和谐因素的思考。观众有时需要细心阅读每一个时空场景,以便正确辨识其空间与地域的对应属性。

对我个人而言,这种新的视觉叙事方式唤起了我对两种生命体验的记忆与眷念。英国心理学家约翰·鲍比在他的依恋理论研究中发现,大约八个月大时,孩子对母亲(或看护人)形成依恋。当母亲在场时,婴儿会安宁平静,探索周遭环境和玩耍时也会更大胆自信。如果与母亲分开,他们通常会表现出抗拒和焦虑不安。母亲为儿童的早期发展提供了一个具有安慰、自信和安全感的“安全基地”。这种对熟悉的人物和环境产生的依恋情感在成人生活中也同样有着重要的存在。《西域/东土》系列作品中的两个世界的熟悉景象,不仅为我提供了创作的灵感,成为我艺术表达的对象,也同样为我创造了一个心灵的安全基地。它帮助我在复杂多变的生活和艺术探索中保持内心的平衡和自信。360度全景影像强化了这一心理探索,这些图像的沉浸性不仅提供了对风景的全面视角,更是我可以回归寻求安慰和稳定的情感触点,它们帮助我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点和归属感,并引发我对于文化边界的流动性与复杂性的深度思考。希望《西域/东土》系列作品能够唤起人们对实质主义的身份观念、文化迁移,以及超文化体验的转变力量等更广泛议题的探索与讨论。